原油期货是怎样炼成的

纽约商品交易所（NYMEX）在1983年推出了全球首个原油期货合约（Crude Oil Futures）。在37年后回看这段历史，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这样说？

1）NYMEX当时主要交易农产品期货，与原油市场没什么关系

2）NYMEX没有任何政府背景，是一家民间非盈利性会员组织

3）NYMEX当时是一家小交易所，背后没有华尔街资本的身影

4）因为土豆期货操纵案，NYMEX刚刚受到监管机构最严厉的处罚

5）全球石油供应掌握在OPEC（石油输出国组织）手里，这可是由富得流油的阿拉伯王室操纵的跨国托拉斯，其主要目的就是垄断石油定价权

然而，这家纽约民营机构却逆天地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全球石油定价中心从中东转移到纽约期货市场。原油定价基准不再是沙特、阿联酋或者伊朗等产油大国的油品，而是美国俄克拉荷马州（Oklahoma）出产的WTI。

NYMEX是怎样做到的？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在关键的时刻起到关键的作用，改写了全球原油市场的历史。

一、白宫的能源顾问

1976年的土豆期货操纵案导致NYMEX受到新成立的期货行业监管机构CFTC的严厉处罚。NYMEX被禁止交易土豆期货，并被限制进入新的领域，不允许上市从来没有交易过的新品种。

最大的交易品种被迫退市使得百年老店NYMEX遭受致命一击。幸运的是，在1979-1980年的贵金属牛市中，小品种铂金（platinum）和钯金（palladium）新增的交易量勉强支撑了交易所的运营。另一个品种燃油期货（heating oil）于1978年上市。虽然得到了纽约石油协会的支持，但是作为成品油的燃油是地区性交易品种，对石油市场的影响力有限。

进入1981年，华盛顿政治发生了重大变化。主导处罚NYMEX的CFTC首任主席William T. Bagley已离任，现在掌权的是第二任主席James M. Stone。卡特总统（Jimmy Carter，1976-1980）竞选连任失败，共和党人里根（Ronald Reagan，1981-1988）上台。两党轮换，大批官员离开华盛顿。NYMEX总裁Richard Leone看上了卡特政府的能源顾问，他的名字叫John Elting Treat。

Treat生于1946年。他在普林斯顿大学（Princeton University）获得国际经济学学士学位，在约翰霍金斯大学（Johns Hopkins University）获得国际关系硕士学位。之后，Treat进入美国海军（US Navy）服役。

（图1：John E. Treat）

作为国际事务专家以及有中东地区服役经历，Treat退役后来到华盛顿，在能源部（Department of Energy）任职。在卡特总统（1976-1980）任上，Treat成为能源部负责国际事务的助理副部长（Deputy Assistant Secretary for International Affairs）。他同时还是国家安全委员会（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NSC）能源顾问和联邦能源管理局（Federal Energy Administration）的经济学家，参与美国能源政策的制定。

1981年政府换届之后，能源部和NSC都换了共和党主官，Treat萌生了退意。这时Leone找到他，深入交流了在能源市场上开发期货品种的想法。双方一拍即合，Treat来到纽约，受聘为NYMEX的高级副总裁（SVP）。

在NYMEX董事会看来，Treat的政府背景有助于交易所修复与华盛顿紧张的关系。而他作为能源事务专家牵头开发能源期货，以燃油期货作为突破口，能够有效化解CFTC对纽约商品交易所限制上新品种的禁令。

几个月之后，Richard Leone与董事会发生激烈冲突，愤而辞职。NYMEX董事会聘请Treat接替总裁职位。这一年，他年仅36岁。Treat上任后，全力推动原油期货的开发。他得到了NYMEX董事长Michael Marks的鼎力支持。

二、二十八岁的交易所董事长

与当时美国其它交易所一样，NYMEX是会员制的非盈利组织（mutual organization）。交易所会员大会由拥有席位的会员组成。他们选举董事会成员，董事会再选举董事长。董事会下设多个委员会，如战略委员会、薪酬委员会、市场监管委员会、财务委员会和审计委员会等。董事会及各委员会拥有交易所的决策权，其主席和成员是交易所会员。交易所总裁及行政管理部门是办事机构。

笔者2001年进入芝商所时，CME也是会员制机构，有多达20多个委员会。与我工作相关的几个委员会及其会员是重点服务对象。直到2002年芝商所重组为公司制（demutualization），并在当年12月上市，管理团队（MT）才真正开始管理交易所。NYMEX是2005年才走完公司重组和上市的路程。这是后话。

在NYMEX的816个会员中，Francis Marks无疑是最受尊敬的一位。无论是在交易池里，还是在各个委员会里，他都有巨大的影响力。1976年土豆期货操纵案之后（编者：我们又一次提到这一改变命运的重要事件），董事会集体下课。1977年NYMEX会员大会重新选举董事会。Francis Marks的儿子Michael Marks被选为副董事长（Vice Chairman），时年27岁。会员们都知道Michael是Francis Marks家族的代表，投票给他就是支持他的父亲，因此顺利当选。

Michael Marks出身期货世家，中学就在交易池为家族公司当跑单员（runner）。在普林斯顿大学获得经济学学士学位之后，他就回到NYMEX交易池，成为交易铂金和土豆期货的会员。Michael年纪虽轻，却是老期货，而且拥有名牌大学学历，这在期货交易池里非常罕见。

一年之后，时任董事长心肌梗塞入院急救，Michael顺位成为代理董事长（Acting Chairman）。在随后进行的董事长补选中，有交易池广泛人脉且被老爸力挺的Michael Marks正式当选为NYMEX新任董事长。二十八岁的他是期货史上最年轻的交易所董事长。很多人说Michael是命运之神眷顾的幸运儿，是捡来的董事长（accidental chairman）。但是，正是在这个毛孩子的领导下，NYMEX起死回生，成功推出原油期货，站上了世界顶级期货交易所之列。

（图2：NYMEX董事长Michael Marks）

上一节我们提到John E. Treat拥有普林斯顿大学国际经济学学位。1950年出生的Michael Marks比他小四岁。当NYMEX总裁Leone把Treat引见给Michael时，两个普林斯顿大学校友很快就建立了好感。后来Leone离职，正是在Michael的力荐下，NYMEX董事会通过了Treat接替总裁职位的任命。

1982年，纽约商品交易所顶着CFTC处罚的帽子，交易池里没有一个活跃的期货品种。在处境极其艰难的时刻，领导交易所的是一个32岁的董事长和一个36岁的总裁。很多人都在质疑，NYMEX还能活下去吗？

（图3：纽约时报披露了1982年4月6日的NYMEX总裁任命）

在原油期货成功上市后，Michael Marks接受了美联社（AP）的采访，回忆他刚刚接任NYMEX董事长时的往事。第一次参加纽约地区交易所老总的行业会议，他坐在圆桌主座上。会议主席亲自给老总们发会议纪要，走到Michael这里看了他一眼，然后就绕过去了。Michael说，他大概以为我是哪个老总的助理，不懂规矩坐到了主座上。Michael环顾圆桌，身边的交易所董事长年纪都够做他的爸爸或者爷爷了。NYMEX在华盛顿和期货市场眼中正在经历信用危机。让一个28岁的毛孩子领导这个交易所，无疑加重了政府和市场的疑虑。

还有一次，一个大型交易商当面对Michael说，我永远也不会再来你的交易所交易！不认输的Michael下定决心，一定要为NYMEX杀出一条活路。

三、WTI原油期货的诞生

1979年，伊朗爆发伊斯兰革命，推翻了巴列维王朝，建立由什叶派精神领袖霍梅尼领导的伊朗伊斯兰共和国。而后伊朗和伊拉克爆发两伊战争，原油日产量锐减，国际油市价格飙升，每桶原油的价格从14美元涨到了35美元，史称第二次石油危机。石油危机引发了西方工业国的经济衰退，美国GDP下降了3%。

里根总统1981年上任后，推出了一系列新的政策提振美国经济。代表里根经济政策的四大支柱是减少政府支出的增长，减少联邦所得税和资本利得税，减少政府监管，收紧货币供应，以减少通货膨胀。史称里根经济学（Reaganomics）。

（图4：1979-1985年期间石油出产量大幅下降）

在能源政策上，里根政府放松了政府对美国国内油气勘探的管制，放宽了天然气的价格。国内外因素使得推出能源期货品时机趋于成熟。新任NYMEX总裁Treat成立了原油期货顾问委员会（Advisory Committee），展开原油品种上市的可行性研究。Treat以白宫能源顾问的权威，说服了董事长Michael Marks。Michael又反过来做他父亲Francis Marks的工作，进而获得了整个董事会的支持。

（图5：里根经济学）

顾问委员会的经济学家Arnold Safir主导了原油期货的合约设计。合约标的选中美国俄克拉荷马州库辛郡（Cushing,Oklahoma）出产的轻质原油WTI（West Texas Intermediate）。交割地点选在美国国内产油区，是出于方便炼油厂提货的考虑。WTI油品含杂质较少，在环保政策严格的美国，加工成本较低，相对于重质的海湾石油，炼油厂更愿意用WTI。

（图6：俄克拉荷马州库辛郡）

WTI原油期货的交易代码为CL，是英文Crude Light（轻质原油）的缩写。合约规模为1000桶原油。以当前价格$37/桶计算，每个合约价值约$3.7万美元。由于原油对世界经济影响深远，又有较长的周期，因此NYMEX上市可交易的合约覆盖九年之久。图5-07展示了WTI原油期货的合约规则。

1983年3月29日，CFTC批准了NYMEX的WTI原油期货上市申请。

石油工业研究局（Petroleum Industry Research Bureau Inc.）总裁约翰·利希特布劳（John H. Lichtblau）认为，原油期货合约的推出正当其时。

第一，由于全球供应过剩，石油的卖家比买家多。这导致价格波动和未来的不确定性，商品期货市场迎合了那些对价格波动和不确定性寻求保险的人。

更重要的是，新的原油市场将为在自由市场发现原油价格提供第一个可靠的机制。这些市场首次提供了真正的"官方"价格。

此前，原油（未精炼）基准价格以沙特阿拉伯轻质石油为基础，尼日利亚和英国生产的其他高档油则溢价。含硫、矿物和其他杂质含量较高的油通常以折扣价出售给"甜"原油。虽然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被迫将沙特的标价从每桶34美元下调至每桶29美元，但鹿特丹和其他现货市场出现更大的折扣。

在欧佩克在1970年代成为世界石油市场的主导力量之前，油价主要由国际石油公司控制。现在，这些公司处于买家以及生产商、炼油商和营销人员的地位。

能源期货公司总裁、NYMEX燃油期货的设计者史蒂文·埃雷拉（Steven Errera）认为拟议中的原油期货市场可能出现另一个重要发展。

纽约合同以西得克萨斯中质原油（WTI）的高档石油为基础，许多生产商声称，它比沙特、尼日利亚、北海和其他甜原油更好。如果这个前提是正确的，那么WTI原油就可能成为基准价，以及控制自由市场价格的现货市场。另一个重要的结果是，公众首次能够交易石油，而石油一直是国际利益的神秘专利。 

（图7：WTI原油期货合约规则）

事实上，原油交易对冲者及投机者将能够在任一市场以约1000美元的保证金支付1000桶原油的期货合约买卖。如果一个做多（买方），而价格上升了一美元一桶，收益将是1000美元;如果一个人卖空，价格下降这么多，利润也将是 1000 美元每合同。

（图8：人声鼎沸的NYMEX原油期货交易池）

四、原油定价权的争夺

原油期货上市了。一开始，只有NYMEX会员和投机者在交易，石油行业巨头都在观望。Treat知道，没有他们的参与，期货市场无法争夺原油的定价权。

国际石油市场当时由七家西方石油公司垄断，号称“石油七姐妹”。她们总共控制着全球近三分之一的油气生产和超过三分之一的油气储量。

1)   新泽西标准石油，即后来的埃克森（Exxon）石油公司；

2)   纽约标准石油，即后来的美孚（Mobil）石油公司，1998 年与埃克森（Exxon）合并组成埃克森美孚（ExxonMobil）；

3)   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后来成为雪佛龙（Chevron），2001 年吞并了七姐妹的另外一家德士古（Texaco），名字仍叫雪佛龙（Chevron）；

4)   德士古（Texaco），前几年经济危机中垮掉，为雪佛龙（Chevron）吞并；

5)   海湾石油（Gulf Oil），1984年为雪佛龙（Chevron）所收购；

6)   英国波斯石油公司，当时主要经营范围在伊朗，在伊朗革命后撤走，然后全力经营北海油田，即后来的英国石油公司（British Petrleum，“BP”）；

7)   壳牌公司（Shell），其为英荷合资公司。

（图9：石油七姐妹）

Treat作为卡特总统能源顾问的背景起了关键作用。经过近一年的努力，首个石油巨头参与NYMEX原油期货交易。不过，直到五年之后，石油七姐妹才全部进驻NYMEX交易池。

欧佩克产油国对期货市场的抵制几乎不可能突破，但是他们最终屈服了，第一个是委内瑞拉，之后阿拉伯人进入NYMEX。

有趣的是，他们一开始是交易黄金期货。当时的传言是，阿拉伯生产者将交易黄金期货作为石油价格的对冲工具。因为阿拉伯人是黄金的主要购买者，当他们的口袋被油价上涨填满时，他们会买更多黄金，相反，当石油收入下降，他们购买黄金的能力下降时，他们会卖出黄金。

（图10：OPEC石油输出国组织）

Treat同时考虑推出原油期权合同。他发现，NYMEX交易池交易员不具备交易期权所需的数学技能，因此交易所提供补贴政策，吸引美国证交所（AMEX）的期权交易员过来NYMEX交易石油期货期权。

原油期货有了石油巨头和欧佩克的参与，再加上一个活跃的原油期权市场，到八十年代末，全球的原油定价权转移到NYMEX的交易池。WTI也成为了全球认可的原油价格基准。

五、John Treat和Michael Marks的故事结局

John Treat在NYMEX总裁任上三年。原油期货和期权顺利上市后即离任。离开NYMEX后，他担任投资银行贝尔斯登（Bear, Stearns & Company）的合伙人和《石油情报周刊》的出版人。

1989年，他加入了旧金山的博斯艾伦汉密尔顿（Booz Allen Hamilton）作为合伙人，直到2001年退休。在Booz Allen，他是公司组织和战略领导小组以及公司能源、化学品和制药业务的主要合伙人。

John Treat于2015年1月17日去世，享年68岁。

Michael Marks做了两届NYMEX董事长。当时，交易所董事长不是全职工作。作为非盈利性组织，董事会成员仅有一些职务津贴。Michael Marks拥有自己的期货经纪公司，MercOil, Inc.，这是他的主要收入来源。在担任NYMEX董事长期间，Michael住在交易所对面一间月租900美元的公寓里。每天早上七点到傍晚七点工作。经常是上午在交易池交易，下午处理董事长的公务。

1987年，Michael不再争取连任。但他一直留任董事会成员，直到2005年。

历史充满偶然性。而历史人物在关键的时刻起到关键作用，可以改写历史。如果Michael Marks不是幸运地当选了NYMEX的董事长，原油期货很可能不会上市，至少不会在交易农产品期货的纽约商品交易所推出。Michael出身期货世家，与会员关系良好，名牌大学教育使其具备吸收新事物的敏锐能力。而借助其父在交易池的影响力，对守旧的董事会接受创新品种起到关键的作用。

John Treat因为卡特总统竞选连任失败，提前结束了华盛顿的从政生涯，才有机会跑到NYMEX。他主要是一个管理咨询家，三年的交易所总裁经历是他几十年职业生涯中的一个小插曲。

Michael Marks和John Treat是普林斯顿大学校友，而且都是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们默契的合作是原油期货能够成功上市的最重要的保障。

如果没有Treat的总统能源顾问的背景，很难想象石油七姐妹会对小小的纽约商品交易所买账。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历史，芝加哥期货交易所（CBOT）当年也上市了原油期货与NYMEX的WTI竞争。由于无法吸引到石油巨头的参与，这个品种最后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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